一
1933年12月,一部集合當(dāng)時北平多家印紙齋、閣木版水印箋紙名品的豪華精美“寶籍”面世。盡管價格昂貴,可僅在北京、上海兩地,初版100部就迅速銷空。這使得當(dāng)初頗為銷路擔(dān)心的編者立即著手再版。這部為中國木版水印保藏精品并使得此種技藝得以延續(xù)、發(fā)展的大書,就是魯迅、鄭振鐸合編的《北平箋譜》。
魯迅對美術(shù)尤其木刻的喜愛除去促成出版及自費印刷了《近代木刻選集》一、二兩部,還出版有《士敏土之圖》、《〈死魂靈〉百圖》,《凱綏·珂勒惠支版畫選集》等多種介紹外國木刻作品的著作。他向德國、蘇聯(lián)、日本等國收集這些作品的努力,在他的書信或日記中常??梢砸姷?。后來他還舉辦外國木刻展覽,主辦木刻講習(xí)班……在這方面做了極大努力。在介紹外國木刻藝術(shù)的同時,他對傳統(tǒng)刻板印制也極重視。在北京時,他收集過一批木版水印信箋。當(dāng)然,當(dāng)初多是為了使用,魯迅還常常不忍著筆,以為在這種信箋上寫字簡直是糟蹋藝術(shù)。
1932年11月,魯迅去北京探望生病的母親,在琉璃廠的各家紙坊又搜集到一些箋紙?;厣虾:?,寫信時便分別寄給一些友人,也供他們欣賞。此時的魯迅,正與一些愛好木刻的青年聯(lián)系,對他們進行指導(dǎo)幫助,這些傳統(tǒng)木刻箋紙便自然引發(fā)了他的特別關(guān)注。他想集制一部箋譜的念頭,大約也就起于這段時間。
二
1933年2月初的一天晚上,三弟周建人與家人去看望魯迅,帶去了鄭振鐸贈給魯迅的《中國文學(xué)史》(一至三本)。這部鄭振鐸編寫的《中國文學(xué)史》附有許多插圖,這些插圖都是中國雕版書封、內(nèi)文及圖畫印件。鄭振鐸在當(dāng)時愛好并收集中國古代雕版畫已頗有時日,這種相同嗜好使魯迅立即決定:收集、印制一部箋譜書,為中國木刻史留下鑒證。2月5日,魯迅給鄭振鐸寫了一封信:
西諦先生:
昨喬峰交到惠贈之中國文學(xué)史三本,謝謝!
去冬回北平,在留黎廠(即琉璃廠)得了一點箋紙,覺得畫家與刻印之法,已比 《文美齋箋譜》 時代更佳,譬如陳師曾齊白石所作諸箋,其刻印法已在日本木刻專家之上, 但此事恐不久也將銷沉了。
因思倘有人自備佳紙,向各紙鋪擇尤(對于各派)各印數(shù)十至一百幅,紙為書葉形,采色亦須更加濃厚,上加序目,訂成一書,或先約同人,或成后售之好事,實不獨為文房清玩,亦中國木刻史上之一大紀念耳。
不知先生有意于此否?因在地域上,實為最便……
信中喬峰即周建人。
對于這件大事的托付,魯迅并不是隨便的。除去鄭振鐸愛好收集古代雕版畫,具有相當(dāng)眼力之外,魯迅與他還有一段頗不尋常的相助聯(lián)系。
鄭振鐸很早就研究中國古代小說,但早期收羅有限。這時,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出版,給了鄭振鐸的研究以極大幫助。一次鄭振鐸寫信詢問《醒世恒言》、《警世通言》、《喻世名言》的情況,魯迅特別為他抄錄《醒世恒言》的全部目錄。并告訴他,此書是從一位朋友處借來抄出的。
此外,1925年4月鄭振鐸想看看古籍《西湖二集》,便去信問魯迅有沒有此書。魯迅收信后立即將所藏半部明末版的《西湖二集》(附全圖)六冊寄去。并在信中說自己現(xiàn)在不弄中國小說,這書贈給鄭振鐸。接到魯迅函不久,鄭振鐸來到上海。那是1933年4月的一天,他先到為其轉(zhuǎn)信的周建人處,由周建人偕他一塊去拜訪魯迅。見到鄭振鐸后,魯迅談到他在北京的感觸:“木刻畫如今是末路了,但還保存在箋紙上。不過,也難說,保全得不會久?!彼岢霾簧僭诒本┵I的彩色箋紙給鄭振鐸看,并且再一次強調(diào):“要有人把一家家南紙店所出的箋紙,收羅一下,用好紙刷印個幾十部,作為箋譜,倒是一件好事?!碑?dāng)然,這話在給鄭振鐸的信中已經(jīng)寫清楚了。當(dāng)時他們商量,由鄭振鐸在北京搜訪,并將收集的箋紙寄魯迅。最后由魯迅出資將選出的箋紙在北京印店預(yù)定印50部,分贈友人。
三
回到北京后,鄭振鐸便設(shè)法進行印刷箋譜的工作。首先得到各家印店里選購優(yōu)秀箋樣,再與他們交涉印刷事宜。鄭振鐸到的第一家是琉璃廠名為“清秘閣”的紙店。在這里購得好些箋樣,說起印刷箋紙的事,不料這家老板一口回絕,說是50部***不能開印。鄭振鐸問:印一百部行不行呢?老板說:到印的時候再商量。
還沒來得及跑第二家,熱河戰(zhàn)事便開始了。日本侵略者占領(lǐng)了承德;不久又占領(lǐng)了熱河全省并繼續(xù)向長城及灤西、察東等地進犯,平津一帶受到很大震動。在北平的鄭振鐸無法再繼續(xù)進行下去,直到半年后的九月初他又到上海見到魯迅,心力才進一步被激發(fā)出來。
鄭振鐸是帶著凄婉的心情說到印箋譜的事,魯迅說:那就印一百部,總不會沒有人要吧?接著他鼓勵鄭振鐸:這事我們得趕快做,否則,要來不及做,或輪不到我們做的。鄭振鐸得到鼓舞,回到北京后,便進入到真正、有實質(zhì)性進展的工作中了。
他到“淳菁閣”尋訪,見到許多“清雋絕倫”的詩箋。特別是陳師曾(即陳衡恪,陳寅恪之兄)的畫幅,雖寥寥數(shù)筆卻瀟灑不俗,似專為箋紙所制。這些有陳師曾畫的箋紙,鄭振鐸當(dāng)然一幅也不能放過。另外在這里還見到吳待秋、金拱北等名家的作品和姚茫父的唐畫壁磚箋,西域古跡箋等,鄭振鐸一一收回。過了幾天,鄭振鐸又到琉璃廠的“松華齋”,見到陳師曾的八幅花果箋。接著又見到陳半丁、齊白石的畫箋,鄭振鐸幾乎是照單全收。
有了這些收獲,鄭振鐸趕緊將它們先行寄往上海的魯迅,請先生予以選擇。在收到來函還未收到箋紙時,魯迅已經(jīng)先在信中設(shè)置此書了:
關(guān)于該書:(一)單色箋不知擬加入否?倘有佳作,我以為加入若干亦可。(二)宋元書影箋可不加入,因其與《留真譜》無大差別也。大典箋亦可不要。(三)用紙,我以為不如用宣紙,雖不及夾貢之漂亮,而較耐久,性亦柔軟,適于訂成較厚之書。(五)每部有四百張,則是八本,我以為豫約十元太廉,定為十二元,尚是很對得起人也。
怕書信往返耽誤時間,對于印制之事,他一應(yīng)托付鄭振鐸。但還是提出了幾點要求:“(一)應(yīng)該每部做一個布套,(二)末后附一頁,記明某年某月限定印造一百部,此為△△部云云,庶幾足增聲價,至三十世紀,必與唐版媲美矣?!?/p>
北平一面,鄭振鐸也在琉璃廠努力尋訪。九月底他來到“榮寶齋”,這是當(dāng)時“不失先正典型的***的箋肆”。在這里,鄭振鐸見到了林琴南的山水箋,齊白石的花果箋等。談到印箋譜之事時,他們也感到有難處,以為印一百部不易動工,只說到印的時候再商量。
搜輯的數(shù)目不少了,陸續(xù)寄到了上海。此時的魯迅正加緊擇選,開始設(shè)定印制及裝訂,書名等事宜:
西諦先生:
箋樣昨日收到,看了半夜,標準從寬,連“仿虛白齋箋”在內(nèi),也只得取了二百六十九種,已將去取注在各包目錄之上,并箋樣一同寄回,請酌奪。
……
書名。曰《北平箋譜》或《北平圖譜》,如何?
這是擇選箋樣后給鄭振鐸的第一封信。接下的一段時間,魯迅寫給鄭振鐸的信特別密,多就該書紙張、大小、印制、裝訂、目錄寫法,甚至廣告等事宜進行指導(dǎo)、協(xié)商。他還特別提示鄭振鐸應(yīng)將刻工的姓名署上,因為他們都認為刻工在制箋中的重要程度不下于畫家。
但是,將刻工姓名列入目錄卻費了鄭振鐸不少精力。在印刷店里,刻工是被視為一般甚至賤技來對待的。所以鄭振鐸訪問刻工姓名時,這些店里覺得奇怪。這次“箋譜”出版,努力尋出并署上刻工之姓名,實在是對雕板業(yè)的尊重和支持,對后期雕板史提供了重要文獻。
經(jīng)魯迅、鄭振鐸兩位編者的努力,需印箋紙終于選定。鄭振鐸購下并寄給魯迅的共有500多種,最后由魯迅選定340余幅。箋紙選定就該是印刷了,不料由于箋紙選自多家,需要一一與他們協(xié)商。幾家一談便應(yīng),幾家最先亦說一百部無法開印但最后終于答應(yīng),唯有清秘閣堅決認為一百部無法開印,交涉多次也不能成功。鄭振鐸舍不得溥心畬、江采等幾位名家20余幅作品,托請朋友從中通融,清秘閣才勉強答應(yīng)印刷,但仍有十多幅色調(diào)較繁的蔬果箋被剔出。最后印出332幅。
選印完成,魯迅以文言為《北平箋譜》作序,另一位編者鄭振鐸亦用文言寫一序言。兩篇序言寫好后,為保持一致情調(diào),魯迅讓鄭振鐸在北京尋書家以筆錄出付印。最終選定沈兼士書封面書名,沈尹默題扉頁名,魯迅序由“天行山鬼”(即魏建功)書,鄭振鐸序請郭紹虞書。
四
1933年12月,《北平箋譜》終于完工。該書印造僅百部,每部六冊,藍色封面,白簽書名,線裝包角,煞是大方美觀。為防止紙鋪隨意續(xù)印,魯迅和鄭振鐸分別在版權(quán)頁上簽名負責(zé)。
《北平箋譜》當(dāng)時設(shè)想的五十部看來大大保守,印一百部也不夠。按當(dāng)初魯迅計劃,內(nèi)山書店包銷20部,自存及送人20部,計上海兩處共需40部。但大約北平方面所需亦甚多,鄭振鐸想多留幾部,魯迅不愿意:“至于我之二十部,實已不能分讓,除我自藏及將分寄各國圖書館(除法西之意、德,及自以為紳士之英)者外,都早已約出,且還不夠……不能折扣矣?!?/p>
從信中可以見出魯迅欲急切得到書的心情,另外還透出一個信息:他想將這中國的“版畫集”寄贈世界重要國家圖書館。不過,他不愿意寄給當(dāng)時法西斯統(tǒng)治的德國意大利以及常以老大自居的英國。
信寄出沒幾天,鄭振鐸一面催承裝的榮寶齋趕緊向上海寄書,一面攜一部書趕往上海。1934年元月22日晚上,鄭振鐸將書交到魯迅手里。當(dāng)這散發(fā)著新印滋味的漂亮大書展現(xiàn)在眼前,他也頗有些情不自禁了:“重行展閱,覺得實也不惡,此番成績,頗在豫想之上也。”
接下來,魯迅急切地將這部“箋譜”發(fā)往各地,分贈友人,除寄贈蔡元培、臺靜農(nóng)等人外,多種寄給日本友人。
分在北平、上海書店的“箋譜”銷得也頗好。內(nèi)山書店不到一周20部全部售罄。從各方需求看,再版幾乎難免。這對于兩位辛勤的編印者,該是多大的欣慰啊!受此鼓舞,兩位編者再版了《北平箋譜》,又立即著手刻印明版水印木刻圖畫《十竹齋箋譜》,還預(yù)備著編印中國古代小說雕版插圖……
《北平箋譜》的印制成功不僅為當(dāng)時乃至今天提供了精絕的書刊設(shè)計典范,更重要的,為中國版畫木刻史樹立了“斷代之唯一之豐碑”。這部書的存在有力地為木刻水印的存在和水準作了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