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中國畫,亦像是周樹人先生的舊體詩,有《無題》或《有感》,其實亦算是沒有題目,雖無題目,情緒還是有的,周先生的這種詩,大多都有很大的牢騷和怨氣在里邊,而且多少還有些陰陽怪氣,周氏兄弟二人的舊體詩皆如此。比如前邊可以是“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钡膰?yán)正,而后邊馬上跟著來一句“躲進(jìn)小樓成一統(tǒng),管它冬夏與春秋”的世故油滑,若細(xì)分析起來也只能讓人一頭霧水,但詩以《無題》為題卻并不是周大的發(fā)明,唐人早已經(jīng)用過。這樣的用題也只是一時不好把題點破引來許多麻煩而已。而畫中國畫,一般來說,畫什么自己下筆之前心里就清楚,而畫好后有時候倒不知道該用個什么題目了。比如一開始想畫一個美人,一下筆,墨忽然洇了一大片,或者是像我,這邊畫畫,那邊臥著家里的三匹貓,一般情況是,它們忽然打斗起來并不看我在做什么,所以我正畫著的畫往往被它們一跳,一幅畫就完了,如真的是在畫一幅美人,也只好改做鐘馗,及至這個鐘馗又沒畫好,便只能改畫成一塊黑乎乎的大石頭而已。這種畫,一開始無論你有什么題,到最后永遠(yuǎn)不可能是那個意思。中國傳統(tǒng)畫,大多以吉祥好意為主,即使是人人都不會喜歡的蒼蠅,如果與三個朱柿合畫在一起,便是“三世有銀”,三輩子人都有白花花的銀子花,這怎么都不能說是一件壞事。而說到畫魚,民間的鯉魚跳龍門,其主角當(dāng)然只能是鯉魚,鯉魚的滋味其實并不怎么好,黃河兩岸于冰裂河開之時被視之為美味的開河大鯉魚味道也只是平平,非要說有什么特點,也只如豆腐一樣大塊兒大塊兒看上去肥美,畢竟黃河兩岸的居民不是吃魚的行家,再說黃河里也不會有刀魚河豚,只有這些紛紛準(zhǔn)備去跳龍門碰運氣的鯉魚。鯉魚吃起來雖然泥土氣太重,但看相好,除夕祭祖非鯉魚不可,若換了帶魚,或換了墨斗魚,或干脆來一條比目魚或一盤螃蟹,都不好,在民間,也沒有拿螃蟹來祭祖的,即使是什么也不怕的山大王也不會如此。
中午吃完飯原想小憩,送紙的伙計卻來了,便上樓整理紙,剛送來的四尺對裁宣紙比去年的薄。薄紙有薄紙的好處,畫花鳥好看,但薄紙的張力一般都不會好,便想畫一條大鯰魚來試一下,畫大鯰魚須用大筆,大筆重墨,紙若是不好,極容易被戳破。早上有研好的墨,正好用來畫一條大鯰魚,畫鯰魚是大筆細(xì)筆濃墨淡墨一起上,比畫山水一筆一筆一點一點地又皴又染過癮。一幅山水往往要畫一整天,這里收拾幾筆,那里收拾幾筆,坐在那里看看,或者就又會再來幾筆,過一會兒再坐在那里看,忽然又會覺得哪個地方不對,再這里點點,那里點點。過去有這樣的故事,有畫家到朋友家去,看到自己的昔年舊作,忽然要筆墨和顏色來,不免把畫從墻上取下來又收拾一下,再加題跋一段,主客因此皆大歡喜,一張畫,不但又多出些佳話,還又會多值幾兩銀子,這是山水,如是花鳥,就不會有這種情況。
畫完鯰魚,也不免要加題,便想起白石老人每畫鯰魚必題的“長年”二字。長年是長壽的意思,除此,做別的解釋都不會好,既有長年,想必還會有短年,我們的希望是,好的年頭不妨長一些,壞的年頭最好短點,但實際上是,無論這個年頭好壞,你都得一天一天地過下去,除了神仙,誰都沒法子跳過冬天只活在另外好玩兒的三個季節(jié),或地上不好受,一下子跳到天上去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