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本書:《秦腔》和《廢都》
2008年11月2日,賈平凹在浙江烏鎮(zhèn)領取了茅盾文學獎。
獲獎作品是《秦腔》。授獎詞是這么評價這部長篇小說的:“賈平凹的寫作,既傳統(tǒng),也現(xiàn)代,既寫實又高遠,語言樸拙,憨厚,內心卻波瀾萬丈。他的《秦腔》,以精致的敘事,綿密的細節(jié),成功地仿寫了一種日常生活的本真狀態(tài),并對變化中的鄉(xiāng)土中國所面臨的矛盾、迷茫,做了充滿赤子情懷的記述和解讀。他筆下的喧囂藏著哀傷,熱鬧的背后是一片寂寥,或許,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之后,我們所面對的只能是巨大的沉默。《秦腔》這聲喟嘆,是當代小說寫作的一記重音,也是這個大時代的生活寫照。”
在會上,賈平凹很認真地說了獲獎感言,但他濃重的陜西南部鄉(xiāng)音讓多數(shù)人聽著模棱兩可,尤其是其中的一句,“當獲獎的消息傳來,我說了四個字:天空晴朗。”被聽成“這就行了”。當弄明白是“天空晴朗”之后,又有人追著問他,“你要是沒獲獎,是不是就是烏云密布?”天空晴朗就是一種心情表達,沒有什么喻指。這個詞是這么出籠的,我得知《秦腔》獲獎的消息是在一個中午,就打電話給他,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知道了嗎?”他也沒頭沒尾地答了一句,“剛知道”。我說我去你家里?他說好。我們兩個人坐了很長時間,東拉西扯,雅俚并雕,卻是誰也不提獲獎的事。告辭的時候我問他,說說你聽到消息時的心情。他想了一會兒,說,“就是天空晴朗,沒啥”。
另一件讓他“天空晴朗”的事是《廢都》再版。2009年8月,作家出版社將《浮躁》、《廢都》、《秦腔》三部長篇小說以函集形式再版,這不僅是一種出版策劃,還是對他三十多年寫作經歷的解讀和肯定?!陡≡辍反硭陌耸甏稄U都》呈現(xiàn)九十年代,《秦腔》是他在新世紀第一個十年的重要收獲。這三部書是他的三個高峰,《浮躁》獲得“美國美孚飛馬獎”,《廢都》獲法國“費米娜文學獎”和“法蘭西最高文學藝術榮譽”稱號,《秦腔》獲香港“《紅樓夢》世界華人長篇小說獎”和“茅盾文學獎”。
賈平凹是獲獎最多,同時也是獲批評最多的當代作家。從1978年《滿月兒》獲第一屆全國短篇小說獎起,到2008年獲茅盾文學獎,三十年時間里各種“授勛”近百次,但各種“嚴厲批評”也是此起彼伏,相得益彰。說他寵辱不驚有點過譽,他驚也驚過,喜也喜過。最重要的是腳踏實地且步伐矯捷地一路走了過來。賈平凹的文學經歷是他自己的“歷練劫數(shù)”,對中國當代文學進程也是一種啟示。
創(chuàng)新
文學創(chuàng)新不是刷新。不是泥瓦匠在一面舊墻上用刷子蘸石灰做的那項工作,也不是跳高選手把橫桿抬升了兩厘米,或短跑名將在一百米之內用時減少了半秒。文學是精神的,文學創(chuàng)新是人的靈魂內部呼出的新氣息。
我是這么理解“機器”這個詞的。
一個人坐馬車走長途,道路泥濘難行,馬是動物,也累也餓,他不得已萌生出一個念頭,要是有一匹不累也不餓而且跑得快的馬該多好。就這樣,火車誕生了。那個念頭是機,是動機,是機心,火車是器??刂茩C器的,叫機關。如今政府機構叫機關,源頭也在這里,政府是控制民心節(jié)奏的。
小說這個名字,不是謙虛,不是客套,不是小的如何如何。叫小說是舊的文學觀,是小說“小時候”取的名字。中國的古典小說以“回”分章節(jié),是世界小說史里的獨有。以前的小說,是寫給說書藝人的,“市場”在茶樓和書坊里,有點類似今天的小品,主要“工作任務”是“休閑娛樂”。要么就是寫給自己看,用今天的術語叫“私人寫作”。小說的原定義是“瑣屑之言,非道術所在”。現(xiàn)代小說***的創(chuàng)新是擺脫了“小”,成為“道術所在”的主渠道。
評價賈平凹的寫作,可以用一個詞,中國做派??粗袊@片土地上發(fā)生的事情要用中國人的視角。思維方式和表現(xiàn)手法可以“引進技術”,我理解這是賈平凹文學創(chuàng)作三十多年一直受讀者關注并“長盛不衰”的重要因素。還有一個因素,賈平凹的文學語言是中國式的,是漢語化的,他基本不受翻譯詞匯和句式的影響。
用看“國畫”的眼光去打量賈平凹小說的筆法,效果更清晰一些。他擅用“破筆散鋒”,大面積的團塊渲染,看似塞滿,其實有層次脈絡的聯(lián)系,且其中真氣淋漓而溫暖,又蒼茫沉厚。渲染中有西方的色彩,但隱著的是中國的線條。他發(fā)展著傳統(tǒng)的“大寫意”,看似一片亂攤派,去工整,細節(jié)也是含糊不可名狀的,整體上卻清晰峻拔。
賈平凹是當代作家中“推陳出新”的代表人物,他的新不是引進的,不是器官置換。他是由“陳”而生的機心。因此他的小說人物不夸張,樸素沉著,有人郁勃黝黯,有人孤寂無奈,人物的宿命里有世情的苦澀和悲情。他的根扎在中國文化里,又練就了一手過硬的寫實功夫,無限的實,也無限的虛,越實越虛,愈虛愈實。
立場與觀念
用吹蠟燭的方式去吹滅一盞電燈是荒唐的,荒謬之處不是使用的方法,問題出在觀念上。拉登是個危險人物,他的存在就是潛在的威脅,但在基地組織內部,他是個受尊重的領導者,其中巨大的差異是因為所處的立場不同。
先說立場。
看一個喝水的杯子,角度不重要,杯子規(guī)模太小,可以一眼看穿。看一個獨立的房子,角度的重要就顯示出來了。從前邊看,和從后邊看是兩回事,爬到房前的樹上看又是另一回事。站在哪里看,那個位置,就是立場。
看山和看河是不同的。山是靜的,但四季有變化。河是每一刻都流動著,但四季變化不大。北方的河冬季要結冰,但這只是表面現(xiàn)象。看山,在山腳看,和在山頂看不一樣。山里人和山外的游客對山的態(tài)度也不一樣。魚是水里的游客,卻是
河的家人,對河的態(tài)度與岸上人家不一樣。大的河流,橫看和豎看不一樣,順流看和上溯逆流看更不一樣。子在川上曰的,雖然只是一句話,卻沉淀著歷史的高遠和蒼涼。
再說觀念。
觀念是活的,是隨時事變化的。僵死的叫概念。觀念是先進著好,掉在隊伍后邊的叫落伍。在隊伍前面的是引導著變,在后面的是跟著變,好聽一點叫應變。
以土地觀念的變化為例:
以前的土地,是人的立錐之本。土地是判斷一戶人家,或一個人價值的基本參照物。大戶人家,殷實人家,破落人家的區(qū)分,就是以土地為標準。將軍大臣,皇上要賜土地,自己也仗勢圈地。做商賈大買賣的,要在鄉(xiāng)下置地。有土地的人叫地主,在別人土地上干活的叫農民,農民不是職業(yè),是身份的代稱。如同以前的公務員叫老爺一樣。土地所屬的不平均,是造成社會不穩(wěn)定,乃至動亂的根本因素,“揭竿而起”的主要原因是農民沒有了活路和出路。
農本思想和田園經濟是以前的核心價值觀。有一個老對聯(lián),“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以前的中國人,無論貴賤,人生理想就是這兩件事,讀書和耕田。當朝重臣求隱,叫“告老還鄉(xiāng)”。一個將軍赫赫戰(zhàn)功之后,要“解甲歸田”。如今觀念變了,將軍或部長退休,國家給退休金,不給土地。如今,農民有了自己的土地,人均有份,除了超生的。如果一種東西是平分的,這種東西的內在魔力就會下降,直至消失。從大趨勢上講,今天的農民是職業(yè)了,農民一詞的內涵發(fā)生著變化,只是這變化還有待于被清晰,被認識。“新農村建設”,“小城鎮(zhèn)建設”,以及農村戶籍改革,是政府在應變。
土地觀念發(fā)生了變化,以前的詩或文章,寫田園樂,炊煙情,是寫“主旋律”,是呈現(xiàn)那時的核心價值。游子一詞是針對故土說的,游子思鄉(xiāng)也是主旋律的一種。但今天的作家再這么寫,就叫落伍,或叫不合時宜。
賈平凹的寫作,以土地和農民為主要觀測目標。他瞄準的正是中國土地上正在發(fā)生著的一系列根本變化。《浮躁》寫于1988年,之后他連續(xù)寫出了《廢都》、《白夜》、《土門》、《病相報告》、《高老莊》、《懷念狼》、《秦腔》、《高興》?!陡≡辍肥钦驹谵r民立場的,這是這部小說的局限之一,但也是那個時期里中國作家共有的局限。那時候流行“代言”這個詞,作家是“代言人”,寫農業(yè)題材,是為農民代言,寫工業(yè)題材,***題材,教育題材,是為不同的行業(yè)代言,也就是說,小說的題材不同,作家的立場也不同。如今的時代講“發(fā)言人”,代言人和發(fā)言人,一字之差,變化是大的。教育部發(fā)言人,外交部發(fā)言人,臺灣事務公室發(fā)言人,講的雖然也是“局部利益”,但立場變了,視野和視角變了,牽涉面寬了,是整體環(huán)境下的“局部利益”。《浮躁》之后,再經過《廢都》的脫胎之痛,賈平凹的“立場”變了,由農民視角“位移”到中國文化層面上,審視中國當下農村的劇痛和巨變,《土門》寫城鄉(xiāng)結合地帶農民的心態(tài),是土地觀念變化的最前沿,是焦灼區(qū)域?!稇涯罾恰芬芟胱兓说耐恋厣侠堑淖冞w史,狼是生存能力***的人的喻指,在生存困境中如何艱難掙扎?!恫∠鄨蟾妗肥且欢蝹髌?,是賈平凹有意改變敘事的路數(shù),著眼于人的自然屬性被非客觀之后,缺陷是怎樣產生的?!陡呃锨f》是《秦腔》的前奏,是一場大戲前的彩排,更是足球賽前的熱身賽。賈平凹是導演,是教練,在熱身賽中試驗著戰(zhàn)術的多種可能,在正賽開始的時候,他才敲定了上場人員名單,以及各自的位置。在“正賽”結束之后,觀眾看的是結果,但教練更偏愛那場熱身賽,因為那里面閃爍著自己更多的足球智慧和戰(zhàn)術初衷?!陡吲d》代表著賈平凹寫作的一種轉變,他開始替遭受生活困境的農民安排出路了,這部有著“明天”色彩的小說,人物是以變形的姿態(tài)存在的,或者叫冷幽默。冷幽默是幽默大王或完全沒有幽默感的人制造的,賈平凹的幽默是骨子里的,他沒有看明白現(xiàn)階段中國農民的出路,他自己也深陷困擾之中。
賈平凹筆下的中國農村是現(xiàn)階段的,他的這些小說構成著空前的鄉(xiāng)土中國之變,他是一位特立獨行的中國農村問題的觀察者和思考者,他在嘗試著尋找“規(guī)律”,但必須要說的是,截止到《高興》為止,他和社會學家一樣,都沒有找到?;蛘邠Q成那句流行的話,他在“摸著石頭過河”。
收藏
最初的時候,賈平凹是收集,不是收藏。他不做選擇,看入眼的都往家里背。漢罐、瓦當、畫像磚、拳頭大小的舊石獅子有兩千多個。他寫過一個短文章,叫《獅子軍》。還收過一把老椅子,他說是元代的,我看著更像先秦的,做工特粗,而且少了一條腿,他用一摞舊版書支撐著。上面放著一把民國時期的笨茶壺,朋友來了,他就用那把茶壺泡茶,一壺水足夠喝一天。一天家里來的人多,他去鄰居家借了兩把椅子,還椅子的時候,鄰居大嫂看著他那把傷殘椅子,說,“賈老師,不用還了,您留著用吧。”大嫂是熱心人,一次在樓梯上碰著,問他,“家里有要扔的東西嗎?我叫了收垃圾的?!辟Z平凹連說沒有沒有。還有一個細節(jié),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大嫂敲門,領著不足十歲的兒子,說話氣呼呼的,不是對他,對著那個怯怯的孩子,“你問問賈伯伯,賈伯伯是怎么成大書法家的,就是敢寫。以前也是一寫一個墨疙瘩,揉了再寫,天天寫?!痹瓉泶笊┰诮逃⒆樱⒆訄罅艘粋€書法班,卻是沒有興趣。
實踐出真知,這句話說的真是沒錯?,F(xiàn)在的賈平凹是秦漢文物的鑒賞家,那一時期的老貨,看一眼,或聞聞氣味,就辨了真?zhèn)巍K氖詹?,也由雜貨鋪升格為頗具規(guī)模的博物館。
賈平凹人心寬厚,走路也怕傷了螞蟻,但收藏起東西來,下手卻重。
我有痛失三寶之疼。一痛是杯子,一痛是汪曾祺老人的畫,一痛是軍統(tǒng)大特務用過的文件柜。
杯子是一個瓷藝家給我專制的,通體瓷本色,暗紋起伏,樸素大方。難得之處是這一款只有一個,是獨生子。我舍不得讓它著水,就放在辦公桌上天天旁觀。賈平凹的辦公室在我隔壁,這天他走進我房子,說,“我吃點藥,給我倒點水。”我問他杯子呢?他指著桌子,就用這個吧。我說這個不是喝水用的。他說我是吃藥,不喝水。我先清洗了,倒了一點水給他送過去。過了一會,他就帶著杯子回家了,“藥”還留在他辦公桌上,是果味VC。
說汪曾祺的畫先說孫犁的字。我有孫犁老人一幅字,“堅持不懈,精益求精”。這幅字本是寫給我一位朋友大星兄的,他是篆刻家。我見了很喜歡,于是借過來看。1993年初我從河北到西安工作后,就把這個事給放腦后了。大星兄心腸寬,也沒催還過,字一直被我“借”著,“看”了這么多年。
我喜歡這幅字除了書法意義外,還另有一個原因,是我做編輯經歷里很愧疚的一件事。我在《長城》雜志的時候,編發(fā)過老人一組書信輯,記得是四十幾通吧。當時年輕,做事不研究輕重,雜志印出后有一處字誤。(手稿不太清晰是一個原因,若用心細致些,或再請教老編輯即迎刃可解)老人從天津捎過話來表示了意見,但也給了諒解和安慰。孫犁先生是當代作家中最珍重語言的,能給諒解已是他的高厚風節(jié)了。我為此一直自責,借看這幅字,也有當座右銘的意思。還有一個巧合,字是1992年9月寫的,《美文》雜志也是在那個月創(chuàng)刊的。
我拘禮膜拜的作家還有汪曾祺老人。曾祺老人和我有過三天“交情”,當年他和老伴施松卿老師在石家莊呆了三天,我跟班照顧日常起居,還陪他喝酒,一天晚上老人高興了,給我且寫且畫。字是“午夜?jié)晧选?,鼓勵我要敢說話。畫是一只鳥站在一個枯枝上,鳥很生動,枯樹枝因此也帶了精神。我到西安工作后,把這幅畫掛在了辦公室墻上,墻的另一邊是主編辦公室,事就出曲折了。賈平凹說這畫掛在了他的墻上,又說做事不能偏頗,要平衡,墻另一邊也要掛幾天。我見他存了掠奪心,就約法掛七天,七天后一清早我就去做了完璧的工作。但他記憶力好,一年后,他幫我解決了生活中一個難題,我問他怎么感謝呀,他笑著說汪曾祺的畫呀。我那只生動的鳥就這么飛走了。但他也慷慨,給我回畫了一只上了山的虎,至今還在我的辦公室里。
孫犁那幅字刊登在《美文》2008年第七期的封底上,是對老人去世六年的紀念。雜志印出后,賈平凹說孫犁先生的字真好,要看原跡。我知道他又生了貪墨的心,就復印了五份,都送給了他,還附了一張便條:請主編反復看,一次看個夠。
軍統(tǒng)文件柜是箱式的,有床頭柜那么高,頂蓋上刻印著國民黨黨徽,掀開頂蓋,里邊函裝著四個匣,每一個匣頂上也有那種黨徽。柜子內部裝飾著顏氏家訓,整體做工極考究。賈平凹聞訊后,前后打了三個電話。第一個說國共兩黨現(xiàn)在關系和緩了,但仍需提高警惕,你是年輕黨員。我說我是放在家里批評著看。第二個說那個柜子可以裝手稿,你是編輯,寫作又少。我說今后我多寫些。第三個電話是硬來了,“我這些年也沒要過你什么東西,這一次我要了,你可以來我家隨便拿一個東西,咱換。”我說你沒要過,但搶過。但說歸說,下了班,我擁抱著柜子送到了他家里。他那個高興勁呀,上下左右地欣賞。還說風涼話,“世上的東西都是有定數(shù)的,該是誰的肯定是誰的?!焙鋈辉掝}一轉,“我剛寫了一個散文,給你念念,你是編輯家,你會欣賞?!鄙⑽氖恰队吻喑呛笊接洝?,不足一千字,實在是寫得好,只是朗讀人的聲音不敢恭維。我把文章裝兜里,說,“這期咱《美文》有頭條文章了。”走的時候我要選一件東西,四下里找的時候,他說,“你已經拿了,頭條文章,是你說的。”我氣悶了很長一會兒,說,“那你給我寫一幅字?!薄拔沂侵骶?,你是副主編,咱倆要帶言而有信的頭。寫字可以,你再另找理由。”我轉身打開了他存的一瓶五糧液酒,倒了半茶杯,“到了你家,飯也不招待?!彼χf,“多喝些,澆澆愁。”
千字文
我十六年前到西安工作,十二年前終于有了自己的住處。賈平凹為我高興,手書了《千字文》送我,整整十個條幅,掛在墻上很排場,但我鎖在柜子里,經常一個人偷偷看,很珍重,很喜歡。當時擔心保不住,主動付了些潤筆。果然他更喜歡,后來要以十倍價錢回收,我沒有同意。他有兩三次說到這件事,我均以閉著眼睛靜坐抵抗,下屬反抗上司的通用方式只有一個,就是靜坐。
《千字文》是短文章,卻是千年大手筆。簡約而包容量大,僅僅一千個漢字,“把上古到南北朝,整個文化大系,天文,地理,科學,政治,無所不包都講了”(南懷瑾先生語)。最難得的是,它還是以前的小學生識字課本。一千個漢字不重復,念熟了背會了,一輩子也受用不盡。
我們的漢字真是了不起,本身就是一份獨特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一個字里含著幾重意思,研究不同意思間的關聯(lián),有一個專門的學問,叫訓詁學。比如春秋這兩個字,代表著兩個季節(jié),還有另一層深意,是歷史的別稱。為什么把歷史叫春秋,而不叫冬夏,其中蘊藏著很多說道的。漢字是在秦始皇時就統(tǒng)一使用了,但中國自古地廣人雜,一個字的讀音在各地差異很大。研究讀音差別的,也有一個專門的學問,叫音韻學。以前南北方的文官在一起交流是很好玩的事情,彼此說的話誰也聽不懂,像兩個啞巴見了面,靠手勢和寫字表達意思。一句老話叫文人相輕,人與人之間隔著厚厚的語言柵欄,聽到隔膜的聲音先就煩了,怎么去相重?
漢字包容量大,概括力強,也形象有趣,是外國文字比不得的。也正因此,養(yǎng)就了我們“一言以蔽之”的文統(tǒng),再大的事情,用幾個字就概括出來了。比如“仁義禮智信”,這五個字是中國老百姓日常行為的道德總則,每個字也用不著解釋,村里不識字的老漢都會身體力行地去做。明朝的讀書人曹臣輯錄一本書,體例是書摘,叫《舌華錄》,是如今出版的“名言警句”一類書的祖師爺?!渡嗳A錄》所采書目自先秦以降九十九種,取舌華,不取筆華。重史、集,不重經、子;重文采不重聲望;重野不重朝?!肮沤駮缗C?,天下語言如蚊響,以此小軼,遂名舌華?!辈艹际亲x書種子,看書看得準,且讓讀過的書萌芽發(fā)枝,生新氣象。古人把讀死書的人叫書蟲,這個比方很傳神,蟲把書蛀吃了,自己卻長不大。
孔子說“一言以蔽之”。一個和尚說得更生動:“一句合頭語,千古系驢橛”。一句要緊的話,可以拴住千萬個脾氣很犟的人。遠的不說,身邊的例子隨手可拾。六十多年前有一句要緊的話,叫“槍桿子里出政權”,三十年前有兩句話,叫“摸著石頭過河”,“發(fā)展是硬道理”。十多年前有“三個代表”?,F(xiàn)在正學習著的一句話叫“科學發(fā)展觀”。蔣介石當年的政權為什么失敗了?其中一個原因恐怕就是合頭語使用不當,“寧可錯殺一千,不能漏掉一個”、“攘外必先安內”,說的都是不合理不靠譜讓人笑話的話。殘酷的春秋歷史印證了一個道理,一句合頭語流傳的時間越長,經典的魅力越持久。
賈平凹手書《千字文》,用時整整一個下午,還有大半個晚上,一直到夜里兩點多才竣工。他妻子嫌寫得慢,幫忙拽宣紙,袖口沾了墨汁。第二天我去取字的時候,他說,“你該賠一件衣服的?!蔽艺f,“應該,再搭一副套袖?!?/p>
另一支筆
好像是1998年,賈平凹過生日的那一天,朋友們湊錢送給他一支大毛筆,祝賀他文學人生二十年。筆有拖把那么大,他很喜歡,倒插在書房的一個大號漢罐里,筆鋒向上。沒料到的是,收到筆的第二天,他的書法潤格漲價了,而且在書房里貼出了告示:無論親疏,不分長幼,潤格面前一律平等。朋友們怨氣連連,這意味著再也得不到免費待遇了。于是,“一支筆的故事”就悄悄傳訛了。傳說賈平凹滿月那一天,家人宴請鄰里,酒席高潮時,準備了筆、塑料手槍,還有木頭削制的官印,讓他“抓周”,但他的小手一把抓住的是自己的牛牛。家人搪塞著說,也是一支筆。后來又有人把這故事引申到他小說寫作里的性描寫上,這訛傳得就更遠些了。
賈平凹的另一支筆是書法和繪畫,書法沉實勁道,得天獨厚。繪畫是隨意賦形,繞過章法的。后來他兼做了一家美院的教授,他做教授,授出的東西少,得到的東西多。有一個時期,他沉迷于畫法的研習之中。一天半夜,他邀幾個朋友賞識他的“新得”,宣紙鋪陳了一地。一位畫家恭維他,說有了學院派的意思。他再問我的看法,我的話讓他有點掃興,“我同意學院派的說法,但后邊要加三個字,民辦的。”掃興卻也高興,他愿意聽到真話。賈平凹有一個難得的品德,就是容得下批評,我常常想到一個問題,在他三十多年的寫作道路上,如果他不是正視那些接二連三的“嚴厲批評”,他今天的文學成就恐怕要大打一些折扣的。在一次針對他的研討會上,他形容自己是核桃命,要被砸著吃。
賈平凹辦過多次書畫展,其中最成功的有兩次。一次在深圳,一次在成都。深圳人的評價是“呼吸到了西安城墻上的風”。成都書畫展是2008年五一期間,他回來的第三天發(fā)生了汶川大地震,我問他,“這事轟動效應有點太大了吧?”他說,“再不搞了,惹這么大的亂子?!?/p>
1998年我做《美文》副主編,做為主編,他當時給我寫了四個字,忘知守本。這其實是他對藝術的態(tài)度。這些年來,他一直恪守著這個守則。關于如何寫作,還有一個流行的觀念,叫“十年磨一劍”,意思是只有慢寫才出精品,常舉的例子是曹雪芹和《紅樓夢》。我對這個說法是持一分為二態(tài)度的,寫作速度的快與慢和是否精品沒有直接的關系。有一種老式手槍,叫“*********”,也稱“鐵公雞”,子彈是上一發(fā)打一發(fā),武漢產的漢陽造是五發(fā)裝置,駁殼槍是二十發(fā),機關槍是連索的,什么槍打什么子彈,并不是射得慢的才是神槍手。精品是深思熟慮的結果,讓一個手筆快的作家慢寫,等于告訴他對這個問題尚沒有考慮成熟。有一次,在《美文》編輯部的會上賈平凹說,“我怎么就寫不慢呢?!蔽医ㄗh他,“用毛筆試試,學曹雪芹?!?/p>
一個人問我生活中的賈平凹是什么樣子,我給他念過一段伍爾夫評價蒙田的話?,F(xiàn)照錄如下:
“可不是開門見山的人。這位先生眼瞼下垂,臉上帶著做夢似的迷迷惑惑的神氣,一邊面帶微笑,一邊又郁郁不樂,叫人難以捉摸,要是從他嘴里掏出一個明白答案是辦不到的。” (本文圖片為資圖片 作者系散文家,《美文》雜志常務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