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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紙知識

齊白石的工匠之思與民間智慧

發(fā)布日期:2023-12-27 00:00 瀏覽次數(shù):

徐 冰 《 中華讀書報 》( 2010年11月17日 13 版)
 

  我沒見過齊白石,我的老師和老師的老師們都見過。我生來看的第一個美術(shù)展覽是“齊白石畫展”,這是我與齊白石僅有的一點點聯(lián)系。

  我不記得兒時去過幾次中國美術(shù)館看展覽,但我可以肯定的至少有一次,就是小學組織的參觀“齊白石畫展”。對一個成天夢想著將來能成為“專門畫畫的人”的我,從西郊到市中心的美術(shù)館看展覽,那真是件鄭重無比的事情。美術(shù)館是好看的,翠竹、金瓦相映照,是只有藝術(shù)才可以停留的地方。那時還不知道有“藝術(shù)殿堂”這四個字。

  中國的立軸畫一幅幅安靜的垂掛下來,世間竟然有這么好看的東西。水和墨與宣紙接觸后所出現(xiàn)的是奇跡,每一筆都是***的。由畫家之手讓水墨與宣紙相遇的時刻,水在棉質(zhì)纖維間游走,墨記錄這游走的痕跡,在水被空氣帶走前的瞬間內(nèi),物質(zhì)的性格在縫隙之間的“協(xié)調(diào)”或“斗爭”之痕被“定格”。這是下筆的經(jīng)驗、預(yù)感力與“自然”互為的結(jié)果,它在可控與不可控之間。這奇“跡”會感動每一個求天人合一、尚習性溫和的中國人:美感由生,我們民族的自然觀決定了中國畫種的特性。齊白石是戲墨的專家,是調(diào)控水與棉物矛盾的高手。在畫家之手與自然這兩部分的分配上,他總是給自然讓出更多的空間。他用筆用色及其吝嗇;筆與筆的疊加少,碎筆少,用色變化少。他很懂得等待自然天趣部分的出現(xiàn),人為觸碰紙面的簡約與收斂烘托出自然質(zhì)地的美感。同樣是宣紙,他的畫卻能調(diào)動出更多棉質(zhì)的美感。

  對水墨畫這些歪門左道的感想,是現(xiàn)在的我才有的。但在當時,齊白石的畫所傳遞的這種人間絕美,是誰都可以直接感受到的。對一個從未見過真跡的孩子,那真像是在體內(nèi)植入了一種成分,是伴隨終身的。

  多年后,一度被“宣傳、創(chuàng)作”帶入藝術(shù)領(lǐng)域的我,被素描造型埋住的我;又一次對齊白石產(chǎn)生興趣,是在翻看畫冊時被他的“蔬果冊”里的那幅“白菜辣椒圖”上,兩只紅的不能再紅的尖椒調(diào)動起來的。什么人能把這辣椒看的這么紅,只有那種對生活熱愛至深、天真、善意的眼睛才能看到的。我好像看到了白石老人藝術(shù)的秘密:他為什么可以是在藝術(shù)史上少見的,越老畫的越好的人?因為,他越到晚年對生活越依戀,他舍不得離開,對任何一件身邊之物都是那么惜愛。萬物皆有靈,他與它們莫逆相交了一輩子。他們之間是平等的,一切都是那么值得尊重,那么美好。他晚年的畫,既有像是第一次看到紅色辣椒的感覺,又有像是最后再看一眼的不舍之情。愛之熱烈是恨不得能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帶走的。這是超越筆墨技法的,是筆墨等于零還是不等于零范疇之外的。

  在這之后,白石老人的藝術(shù)再一次給我的驚奇和吸引,是在北京畫院美術(shù)館看到他那些未完成的工筆草蟲頁子。這些大約是1925年前后畫的,那時他六十多歲。據(jù)傳,老人是擔心自己年事高后再也畫不了這些他喜愛的小生命,趁眼力、精神尚好時,先把這部分畫好放在那里,將來再添加上花草大寫意。

  這批畫使我強烈感受到他對這些小生靈的喜愛,以致到達近乎“儀式化”的程度。讓我想到歐洲生物標本繪制家的作品——用最精細的毫厘,用人所能及的程度將對象描繪,才對得起自然造物之精彩絕倫。在這些寸尺大小的紙頁上,僅有的一兩只小蟲,給人從未有過的一種生命的尊嚴之感。

  我們從他五十八歲時的一篇《畫蟋蟀記》小文中,可見其對自然造物關(guān)注的程度:

  “余嘗見兒輩養(yǎng)蟲,小者為蟋蟀,各有賦性。有善斗者,而無人使,終不見其能。有未斗之先,張牙鼓翅,交口不敢再來者;有一味只能鳴者;有或緣其雌一怒而斗者;有斗后觸髭須即舍命而跳逃者。大者乃蟋蟀之類,非蟋蟀種族,既不善鳴,又不能斗,頭面可憎。有生于庖廚之下者,終身飽食,不出庖廚之斗。此大略也。若盡述,非丈二之紙不能畢。”

  齊白石應(yīng)該從未受過西學的訓(xùn)練,但如果把這段文字與一張蟋蟀畫稿并置,則全然是生物學、動物類、昆蟲科教科書中的一頁??茖W家的工作與工匠的技能有時是有重疊的部分。

  這種行為讓我好奇的是:齊白石以“兼工帶寫”著稱,當費時耗神的工筆草蟲畫好了,大寫意的花枝部分是可以信手揮就的。他為什么不一氣畫完,而要存到若干年后再去完成呢?在全世界也沒有見過有哪個畫家來這一手的,莫非是出于商業(yè)的考慮?“九十三歲白石老人”、“九十四歲白石老人”與“九十五歲白石老人”價值是不同的?在他六十六歲時寫給友人的信中說:“白石倘九十不死,目瞎指硬,不能作畫,生計死矣!”他擔心藝術(shù)的生命和生命本身。我在替他想:當補齊大寫意后又該怎么落款呢?不得而知。

  還有一種可能是:他要在力所能及之年把這一絕技發(fā)揮和用盡。確實,人在某個階段,不把這階段該做的事做透徹,將來是要后悔的。另外,手藝人總有對“工藝”不能丟舍的習慣。滿足于一點一點地把自己可控之下的一件事情做到最好。事情重要與否的考量已不重要,這嗜好本身就是目的。能看出,他畫這類畫時是上癮和興奮的。在一幅年代不詳?shù)墓すP小蝦的提款為:“此小蝦乃予老眼寫生,當不賣錢?!保鎸嵉膭訖C是什么呢,真是“奇”白石。

  也許,我們對他的許多不解,是由于我們不懂得“工匠之思”,我們沒有走街串巷靠斧斤生活的體驗和視角。我們有文化史的知識和批評的訓(xùn)練,但我們沒有與他平行的“民間智慧”。也許我們雖然從美術(shù)學院畢業(yè),但仍不懂得自己手里做的“活”與社會是一種怎樣的關(guān)系,是什么使我們可以成為一個以藝術(shù)為生的人,用什么與社會交換或者說了解社會對我們的需要是什么。

  總之,工匠之思與民間智慧讓齊白石的研究者總有搞不懂的部分。他像是生來就具有解決“雅俗”這對讓文化人永遠頭疼的;藝術(shù)與商業(yè)這類不好直面的;能品與逸品這些藝術(shù)圈永恒的等級問題的能力,以及把傳統(tǒng)手法與當下生活拉近的能力。

  畫畫在白石老人是日常的事,是每日的勞作。有點“一日不做不得食”的意思?!盀榇蟊姟迸c“為市場”在他老人家眼里是一件事。從做木工到做畫家,就像從“粗木作”到“細木作”的改變,都是手藝、都是營生。

  從老舍夫人胡絜青的描述中得以了解:“他解放后仍是自訂潤格都不高:每尺收四元,后來還是琉璃廠南紙鋪為他抱不平,催他增到一尺畫收六元,有工筆蟲草或加用洋紅的加一倍。都是嚴格按照成本和付出的勞動來收費的?!?可以看出在他心里對自己工作性質(zhì)的界定:他一定很不習慣藝術(shù)家的那種特殊與清高,而始終是謙卑本分的。這使他從未離開過“藝”和“術(shù)”的本質(zhì)。藝術(shù)就是藝術(shù),沒有那么玄奧,是簡單快樂的事情。

  與上述有關(guān)的另一方面,是齊白石藝術(shù)的“波普”性。波普藝術(shù)是西方現(xiàn)代藝術(shù)的詞匯,于上世紀中出現(xiàn)于英國,隨后鼎盛于美國。把齊白石的藝術(shù)與“波普”相提并論會有些別扭,但即使將普遍認為的齊白石藝術(shù)中“人民性”、“喜聞樂見”、“雅俗共賞”等概念全用上,還是不足以說明其藝術(shù)與社會之關(guān)系的特別之處。

  齊白石的作品可以說是世界上被復(fù)制量***的藝術(shù)家之一。在60、70年代白石的蝦、小雞、牡丹這類繪畫,通過一種特別的生產(chǎn)工藝,被大量復(fù)制在暖水瓶、茶杯、臉盆、床單、沙發(fā)靠墊這些幾乎所有人都需要的日常用品上。70年代我在太行山畫畫時,曾順道去河北一家印染廠參觀過。一個花布設(shè)計人員(確切說應(yīng)該是“設(shè)計工人”),一天要拿出幾種圖樣。他們把齊白石的花果形象做成方便的鏤空版型,配印在花布的圖案中。齊白石的造型成為典型的“花樣元素”,就像早年齊白石描摹的那些麒麟送子,狀元及第等圖樣,用于木工雕花中一樣。

  在西方有一個詞叫:“commodification”(商品化),即是一種將經(jīng)典藝術(shù)市場化,產(chǎn)品化的工作或生意。如美國涂鴉藝術(shù)家凱斯-哈琳的作品形象,由以他命名的公司代理復(fù)制在各種產(chǎn)品上,而我們齊白石的藝術(shù)是被全中國的日用品生產(chǎn)領(lǐng)域“commodificatied”的。

  齊白石的意義和價值被中國版的這種“商業(yè)化”做了***化的發(fā)揮。在中國“社會運動”、“集體意志”的那些年代里,在中國人民大干快上的建設(shè)中,在群情激昂的批斗會后,當我們需要洗把臉時,生動的蝦群仍然在水中游動;在動亂的大背景下,工宣隊代表送給新郎新娘的暖瓶上,仍然是齊白石的牡丹花、和平鴿。白石老人通過他眼睛的選取和用他的藝術(shù)為蹉跎年代的中國人保留著一份美好的,純真的,情趣的生活。在中國人內(nèi)心情感中,到什么時候它們都是不可缺失的。

  最近收到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的《齊白石全集》,愛不釋手。從資料中得知,我兒時看過的第一個美術(shù)展覽,是1963年世界和平理事會推舉齊白石為“世界十大文化名人”之際,在中國美術(shù)館舉辦的盛大的紀念展覽會,那時我上小學二年級。

  此文結(jié)尾,我還是要引用白石老人以下這段已經(jīng)被研究者反復(fù)引用過的話:

  “正因為愛我的家鄉(xiāng),愛我的祖國美麗富饒的山河土地,愛大地上的一切活生生的生命,因而花費了我的畢生精力,把一個普通中國人的感情畫在畫里,寫在詩里。直到近幾年,我才體會到,原來我所追求的就是和平。”

  多么樸實又崇高的世界觀,這是中國人生活的態(tài)度和方法——對人類的善意,對自然的尊重,對所有生命的愛。面對世界今天的局面以至未來,這段出自一位中國老人的話,將會被更多的人不斷地引用。

  二零一零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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