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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朋友程十發(fā)
1977年秋天的一個星期日,早上7點多,一家人還沒有起床,大哥是第一個起床的人,開門來到院中洗漱,只見一人站在院中,像是找人的模樣,就問道:“您找誰?”來人問:“這是王大山家嗎?”大哥回答說:“是啊!”趕忙回屋叫起父親。
父親出門一看,不是別人,正是老朋友程十發(fā)先生。當(dāng)時他正在北京釣魚臺國賓館為賓館作畫。
把程十發(fā)先生讓到屋里后,父親對程十發(fā)先生說:“您今天怎么來了?”程答曰:“今天是星期日,我休息,就到您這兒來了?!?/p>
父親又說:“休息還起得這樣早?”程十發(fā)笑著回答道:“我習(xí)慣了早起,五點就起床了,在釣魚臺里遛了一會兒,六點一開門就出來到您這兒了?!备赣H恍然道:“那您一定早到了?!背淌l(fā)說:“是呀!我在院子里等了半個多小時了。我想早點來能多聊會兒,也能多畫幾張畫?!?/p>
父親見程十發(fā)先生有意在家中作畫,就叫我趕緊磨墨。
程先生走到桌前準(zhǔn)備作畫,我們一家人則圍在桌旁觀看。只見程十發(fā)先生面對白紙沉思片刻,從筆筒中挑出一只筆開始作畫。
這天上午在家中共畫了兩張大畫,畫完已接近中午。
20世紀(jì)80年代初,有幾年流行畫家自己畫賀年片,父親曾接到幾位畫家的這種自制賀年片,而且自己也繪制過賀年片。
家中保存著一張程十發(fā)先生1982年寄給父親的賀年片,當(dāng)時接到信,我爭著打開來看,畫面上是一個玩具“不倒翁”和兩只水果。對于這兩只水果,我們一家發(fā)生了爭議,有的看像蘋果,有的看像橘子,一時沒有定論。正在這時,榮智健先生來到家中,看后認(rèn)為應(yīng)該是柿子,因為只有柿子可以和不倒翁聯(lián)系起來寓意“世世不倒”。柿子是北方產(chǎn)的水果,程十發(fā)先生是上海人,可能接觸得不多,畫得實在有點不像。
我最后一次見到程十發(fā)先生是1991年的秋天,隨父親去上海出差,到程十發(fā)先生家去拜訪程十發(fā)先生。父親這次去程十發(fā)先生家是為了和程十發(fā)先生商談在香港辦展覽的事情,父親順便為我求程十發(fā)先生畫開冊頁。時隔二十多年,再次看程先生作畫還和從前一樣,談笑間涂抹而就。
知音李可染
父親1960年受廣東省副省長魏今非的邀請,為籌建廣東省博物館進行文物征集工作。
1961年,李可染先生去廣東從化溫泉進行藝術(shù)創(chuàng)作。廣東方面指派父親陪同李可染先生。在那些日子里,父親和李可染先生吃住在一起,每天觀看李可染先生作畫。
父親每次提到和李可染先生在廣東從化的日子,必定會說起送畫一事。
事情是這樣的,1961年底,爺爺病故,父親要回京為爺爺辦理后事,臨行前向李可染先生辭行。
李可染先生當(dāng)時對父親說:“你家遭遇如此大不幸,深表同情。我個人也沒什么錢,我送你幾張畫,你拿到北京后賣了,為你父親辦理后事盡點力?!?/p>
父親說這些畫在當(dāng)時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沒有這些賣畫的錢,爺爺?shù)暮笫逻€不知道怎樣辦呢。這種大恩是要用一生來報答的。
父親同李可染先生的關(guān)系以此為契機而展開,兩人多年一直保持非常好的關(guān)系。
有一次父親從李可染先生家回來,帶回來一件李可染先生的作品。這幅作品與李可染先生其他作品***的不同在于:用色都沒有這樣黑。
李可染先生創(chuàng)作這件作品時,父親就在旁邊站著,等到李可染先生認(rèn)為已經(jīng)畫好了的時候,父親建議說,還可以再加些墨使樹陰更深些。
李可染先生聽從了父親的建議,把樹葉又渲染了一遍,父親說還可以再黑些,就這樣,李可染先生一邊拿筆渲染著,父親一邊“再黑”“再黑”地說著,直到兩人都認(rèn)為沒有辦法再加墨為止,于是就誕生了這么一件作品。
接下來又碰到了另一個問題:在哪里落款呢?
作品的左下角有片空地,但是如果在此處落款的話,就會把畫面給堵死。
最后,李可染先生說,研濃墨,把款落在樹葉上。就這樣,他在畫面的右上角用濃濃的墨汁寫下了“可染”兩字,又蓋了兩方印章。
父親回家同我們一起觀賞這件作品時,除了講述以上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過,還說了兩句令我至今記憶猶新的話:一、畫面上盡管樹陰非常濃郁,但是還留有兩三點白點,這叫“氣眼”,如果沒有氣眼的話,整個畫面就被“悶”住了。二、這張畫恐怕是李可染先生畫得最黑的一張牛了,要是放在1974年、1975年批“黑畫”的時候 ,一定要被批判的,一定會被認(rèn)為是影射社會主義“暗無天日”。
當(dāng)時正值夏天,看到這幅作品,確實感到絲絲的涼意。
李可染先生作畫喜用厚紙、舊紙,父親就利用一切機會幫助李可染先生找可心的老宣紙。李可染先生喜用硬筆作畫,父親就從日本找來特硬的“山馬”筆。
父親曾對我說過:畫家有時沒辦法,要送人作品來辦事或有朋友要應(yīng)酬,就會畫幅畫兒送人。但有時畫著畫著感覺這幅作品不錯,不想送了,想自己留起來,就說:“這幅畫得不好,我給你重新畫吧!”隨手就團了,或撕了。因為宣紙的特性,團了的或撕了的是可以重新裝裱起來的。
我家的一幅牛就是父親從李可染家中撿的撕了的作品,父親請人托裱了,一直保留至今。
20世紀(jì)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時候,李可染先生的次子李庚曾親口對我說:“現(xiàn)在能從我們家里拿出畫來的,只有你爸?!?/p>
1989年12月,李可染先生不幸逝世,當(dāng)時父親正在香港,聽到這個消息后馬上飛回北京,一進家門,放下行李就直奔李可染先生家,帶著悲痛的心情幫助家屬料理后事。
與啟功先生的三世之交
啟功先生同我家的關(guān)系,用啟功先生自己的話來說是:三世之交。
解放前,爺爺在北京宣武門內(nèi)頭發(fā)胡同“小市”開了間字畫鋪“醉經(jīng)堂”,啟功先生經(jīng)常光顧,一來二去,就比較熟悉了。啟功先生年輕時學(xué)習(xí)非常刻苦,那種學(xué)習(xí)的勁頭不是一般人承受得了的,像我爺爺那樣勤奮的人也自愧不如。爺爺曾就此事和父親說過:這個人將來不會長壽,因為他太用功了。
啟功先生同父親也有業(yè)務(wù)關(guān)系、私人關(guān)系往來。我是1985年以后,才隨父親去過啟功先生家?guī)状巍?/p>
有一次,父親在榮寶齋(香港)有限公司時,有人持一本齊白石的山水冊頁來售,索港幣20萬??赡苁怯捎诰脡合涞字剩嬅嫜┌赘蓛?,就因為這個緣故,其他人都不看好。父親說:這件東西不僅為真,而且是上品。他果斷地讓收藏家買了下來。
就是這樣一本齊白石的精品山水冊頁,就因為太干凈,所以有人懷疑。
趁啟功先生到香港之際,收藏家拿出冊頁請啟功先生鑒定。
啟功先生說:“大山先生是齊白石作品的鑒定專家,他鑒定過,還假了不成?”
父親說:“就是有人說假?!?/p>
啟功先生說:“那我來給你題?!庇谑?,啟功先生在每開冊頁的對面各題詩一首,這就是后來被稱為“對題冊”的齊白石山水冊頁。這本冊頁在中貿(mào)圣佳2003年秋拍中以1661萬元的高價拍出。
有一次,父親搜集到一塊舊的歙硯,硯雖不大,但質(zhì)量上乘,平整的硯面上寒光點點,煞是惹人喜愛。父親拿去請啟功先生觀賞,啟功先生也是非常喜愛,提筆在硯上題詩一首:“一天星斗,高文脫手,大山用硯,啟功書贊。”
一次隨父親到啟功先生家,說起啟功先生的書法,父親說:“現(xiàn)在,大家都管你書法的字體叫做‘啟體’?!眴⒐ο壬鸬溃骸笆裁础畣Ⅲw’呀!是氣體,噗!一口氣,沒了?!?/p>
父親收藏有一幅“啟功寫壞了”的字。
啟功先生對待自己的書法作品是嚴(yán)謹(jǐn)?shù)?,決不能讓自己不滿意的作品流傳出去。
當(dāng)啟功先生認(rèn)為自己寫得不好的時候,并沒有把它撕了或者團成一團(因為宣紙的特性,同樣可以把它裝裱得完好無瑕),而是直接寫上“啟功寫壞了”,意思很明顯,就是不想讓它流傳出去,當(dāng)然,也有幽默的成分在里面。
可是,這回啟功先生旁邊站著的是我父親,父親當(dāng)即表示:這幅字我一定要收藏,先生的書法作品千千萬,而上面寫著“啟功寫壞了”的恐怕只此一件,非常有紀(jì)念意義。
啟功先生拗不過,只得讓父親拿走了。
所以,今天我們才有幸見到這樣一件上面有“啟功寫壞了”墨跡的書法作品。
朱屺瞻先生的《水仙》手卷
父親曾為我向朱屺瞻先生求過一幅《水仙》手卷。此手卷左下角的押角章蓋了兩次。同一枚印章為什么會蓋兩次呢?
事情是這樣的,當(dāng)初父親求畫時是自己帶著宣紙去的,朱屺瞻先生畫的時候并沒有把整張紙畫滿,左邊留了大約一尺的空白。我想朱屺瞻先生這樣做可能是出于構(gòu)圖的需要。 我拿到手卷后十分高興,時常拿出來自己欣賞,本打算把這段白紙裁掉,但又覺有點可惜,應(yīng)該利用這段紙做點什么,自己一時又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只好放在了一邊。
后來同父親商量此事,想在后面題點字什么的,把這段白紙利用起來。
父親說:題字都在前面,倒是可以請朱老寫首詩或跋點什么。
1991年,父親借出差到上海的機會拿出此手卷給朱老,希望朱老能在后面寫點什么,把這段白紙利用起來。
朱老想了想說:“要題詩的話,后面這段紙短了點,這樣吧,我用它補畫些水仙吧!”
朱老利用這段紙又補畫了幾株水仙,重新蓋了一次押角章。
后面這部分從用筆、設(shè)色到暈染,可以說和前面的一模一樣,補得真可謂天衣無縫,看不出任何破綻。
更加難能可貴的是,此手卷畫于1988年,當(dāng)時朱老已經(jīng)是九十七歲高齡了,而補畫時已經(jīng)是一百歲的世紀(jì)老人了。一位百歲老人能夠把面補得如此天衣無縫,我們除了佩服,還能說什么呢?
我曾經(jīng)有緣見過朱老,那是1991年秋天,父親去上海為榮寶齋(香港)有限公司征集書畫家作品。我隨父親一同前往,照顧父親。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朱屺瞻老先生,我們到朱老家時,朱老正在輸液。一開始我們還以為朱老病了,朱老的夫人陳瑞君女士介紹說:朱老已百歲了,最近身體的抵抗力下降,容易患感冒,現(xiàn)在每星期輸次液,感覺挺不錯的。
朱老見到我們從北京帶去的桃子和葡萄時,很高興地說:“我長這么大,頭一次見到這樣大的桃子?!?/p>
等朱老輸完液,父親向朱老介紹香港有很多收藏家都向榮寶齋(香港)有限公司訂購朱老的作品,父親希望朱老能夠支援一下榮寶齋,給榮寶齋一些作品。這次父親從朱老處拿了三十多件作品,在包裝作品時,朱老的夫人對父親說:“朱老最近作畫少了,畢竟是一百歲的人了,精力不如從前了,朱老的作品我們只給你們榮寶齋一家了,其他人就不給了?!?/p>
這次拜訪朱老,父親順便為我求了一開冊頁。
過了兩天去取冊頁的時候,朱老風(fēng)趣地對我說:“你送我葡萄,我也送你葡萄?!蔽倚睦镌捳f:“我那葡萄和您這葡萄怎么能比!”
見到如此精美的作品,我連忙表示感謝,朱老則說:“不客氣!我和你父親從小就認(rèn)識?!备鎰e了朱老,出來后,我問父親:“朱老怎么說和您從小就認(rèn)識?”父親對我講:“我五幾年就和朱老相識,至今已四十多年了,朱老說從小就認(rèn)識,多少有些夸張的成分在內(nèi)?!?/p>
葉淺予先生的《千島湖詩情》冊頁
1975年葉淺予先生出獄后賦閑在家,當(dāng)時,他在政治上尚未平反,工作上沒有得到安置,經(jīng)濟上沒有來源(1979年才補發(fā)了工資)。父親得知葉先生出獄后就到葉先生家中去看他,還送去了筆、墨等書畫用具,好讓葉先生有基本材料進行藝術(shù)創(chuàng)作。要知道1975年的時候,我家也是一樣的窮困,父親一人工作,母親在街道上幫忙,我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生活之艱辛可想而知。記得當(dāng)時父親買了一塊舊的干黃(福建壽山石),上面是獅紐,父親把紐鋸掉,把印石一分為四。記得當(dāng)時我對父親說,鋸了怪可惜的,父親只是笑笑沒說話?,F(xiàn)在回想起來,分成四塊可以分送四個人。我一直保留著當(dāng)時鋸下來的獅紐,雕工精湛,發(fā)細(xì)如絲,栩栩如生,應(yīng)為乾隆時期的雕工。
葉淺予先生和父親的關(guān)系相當(dāng)深厚,下面這封信是葉淺予先生1989年從浙江回到北京后寫給父親的:
大山同志:
我從浙江回來了,很想見到你。前托重裱之畫,以及加工的小硯,未知已成否?
最近如有朋友作伴,擬去琉璃廠看看,你有空請來大佛寺坐坐。你給我的那支紅桿大筆很得用,順告。
問好!
葉淺予
六月四日
父親抽空去了一趟,那天聊到很晚才回家,葉先生把他這次回鄉(xiāng)創(chuàng)作的一本《千島湖詩情》冊頁送給了父親。這本冊頁共十二開(不包括扉頁),內(nèi)容是千島湖及周邊風(fēng)景,是葉淺予先生少有的山水冊頁之一。
父親同葉淺予先生不僅藝術(shù)上相知,生活上也是互相幫助。記得我以前看到過一封葉淺予先生請父親幫忙找領(lǐng)導(dǎo)解決住房的信。父親也曾拿著葉先生的申請,內(nèi)容是希望能把孫女的戶口遷到北京,以便于照顧他們兩位老人,找首長給批示。
寫到這里,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應(yīng)該給大家介紹一下:有一次,父親去葉淺予先生家,葉先生送給父親一張新疆人物畫。
這張畫很特別,是因為上面落有我父親的上款。當(dāng)時父親拿回家,我們一同觀看時,父親說:“后世的鑒定家可能會認(rèn)為這是張假畫。為什么呢?因為葉淺予先生從不給人題上款,葉淺予先生的觀點是:與其以后挖掉上款去賣,不如現(xiàn)在就不寫。一省得他挖,二也為保持畫面的完整。”
葉淺予先生就是這樣一個豁達(dá)之人。
何海霞畫的一組小屏風(fēng)
記得20世紀(jì)70年代末,我家還在宣武門內(nèi)抄手胡同的平房居住。當(dāng)時是秋天的一個下午,我放學(xué)回來正在寫作業(yè),兩位姐姐在練大字,屋里靜悄悄,很安靜。
這時,從院子里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隨著一聲“大山”,推門進來一位老者,原來是何爺爺。我們趕忙起身,讓座的讓座,沏茶的沏茶。
當(dāng)時何爺爺從西安剛回到北京,住在他哥哥家,離我家很近,常來我家找父親聊天。何爺爺是來找我父親商量事情,見父親上班未回,就一邊同我們聊天,一邊等父親回來。
他見我姐姐在練字,就拿起筆說道:“我們小時候練寫字,先生要求很嚴(yán),要先描出字的輪廓,再填滿中間。”說著一邊隨手寫出了幾個隸書字的輪廓,然后再寫出完整的字。
他又教我們畫畫,教我們怎樣畫樹,怎樣畫山,并和我們談起去陜北高原寫生的經(jīng)歷,講到高興之處,竟唱起了“信天游”。
這時,我趁何爺爺高興,求他老人家畫一組小屏風(fēng)。
何爺爺爽快地答應(yīng)了。只見他不假思索,也不打草稿,選出一只狼毫筆先蘸上濃墨畫出四幅畫中最黑的部分如樹和山石等,然后用筆蘸上水沖淡墨色,再補樹石,最后再蘸上水,畫出圖中最淡的部分如小人。接著,用羊毫筆進行暈染上色。最后落款完成。
寥寥幾筆,便把松樹的挺拔、柳樹的垂擺、大山的厚重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四幅畫每幅只有12厘米高,5厘米寬,在這樣小的畫面內(nèi)表現(xiàn)這樣大的場景,這樣的深遠(yuǎn)意境,是這四幅畫最高明之處。
這件作品恐怕是何老畫的唯一的小屏風(fēng)了。你想,除了不懂事的小孩子,還有誰敢請何老這位成名已久的當(dāng)時畫壇的重量級人物畫這兒戲一般的畫?
不過,我的一位兄長是書畫界有名的鑒賞家,見到這四幅作品也不無感慨地說:“何老被稱為‘鬼才’,確有道理?!?/p>
(摘自《丹青品鑒錄:王大山的鑒定人生》,榮寶齋出版社2009年8月版,定價:58.00元)